一九九零年冬,學生送我一本線裝《論語》。隨著時代對《論語》的偏見,這是我從未認真閱讀的書籍。一日,隨手拿起而翻閱,那時心中之喜悅,是從來未曾有過的。故決定辭去手邊一切工作,希望能花幾年時間,靜下心來細心研讀。得友人吳奕珊女士之幫助,使我一家能安頓在香港寧靜的離島中,再無生活之顧慮,得以實現我的心願。


回想那幾年光陰,可說是我生命中最平靜的。從清晨至深夜,都埋首在《論語》中。那時,每天外面都聆聽著鳥嗚之歌,而心裡則傾聽著孔子的教誨。生命能如此恬靜充實,實在難得。為此,我也十分感謝這些朋友,及懷念一切在孤寂教學生涯中,日夕陪伴我研究的學生們。



以往雖然已讀過很多西方哲學典籍,見種種體系之龐大與精密,但都無一能與《論語》之寫作可比。雖然表面上只是零散的語句,但細讀始見在其文字之簡約背後,其用意與視野之深遠博大,非任何單純概念思想之構築可比擬。



時至今日,我仍無法對其論說有所窮盡。在生命與思想的體驗與歷程之日復一日努力中,《論語》都莫不有「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」之驚嘆,亦莫不有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」之感。



西方思想體系只是概念構築上的完備與窮盡,但《論語》之完備與窮盡,是生命至人類存在道理上的,是這人類生命客體本身的,非只是思想體系自身的。不只《論語》,就連《詩》《書》、《孟子》都有這樣的體系性與完整性,只是過去之學者不如此思而已。



中國的典籍,都是立足在為人這一基礎上,非立足在單純物自身之窮究上,因而不會隨物之偏而偏,始終有著對人而言正道之完整性。這樣的完整是非常困難的,它需要極誠摯的努力,甚至往往是一生之體驗與努力始成,亦無法依據概念或個人之推繹而得。正因是為人,故也不離人性之平易,使這樣博大精深之道理,在盡其博大精深外,又必須同時平易近人,其背後之心意用心與努力,更顯得困難。



這一《論語》研究,只注解了〈學而〉〈為政〉〈八佾〉〈里仁〉〈述而〉及〈陽貨〉六篇。其他一些篇章之結構也陳列於後,但也非完全。對每一篇章文句意思與結構之推敲,我都盡其在多次教學後始定案,非其他篇章無完整之意思與編排,只我在未能再三檢驗前,不敢妄而公於世,恐誤導讀者而已。



而這次出版,也只希望喚起人對中國古人其卓越而真實努力之注意,一改長久以來受西方價值之影響,低貶自身傳統思想之切實與真實性,更希望見人對中國思想心態上之改變,非以為西方思想始是真理,而中國的,只是過去文獻上的考據學問而已。



為此,我對西方思想其最深微而純粹之形上學史另作了一專論,作為這中國思想研究之參照。非出於攻乎異端之心,而單純是長久以來,我對中國思想與傳統努力其真實性之深愛而已。



每當我想到黑格爾對《論語》愚昧之評語,心裡實在難過。《論語》編者早知如此之愚昧與自大會出現,故在〈子張〉篇結束前,引子貢言,說:「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:子貢賢於仲尼。子服景伯以告子貢。子貢曰:譬之宮牆,賜之牆也及肩,窺見室家之好。夫子之牆數仞,不得其門而入,不見宗廟之美、百官之富。得其門者或寡矣!夫子之云,不亦宜乎!」



《論語》確非只思辨所能及的。所差在哪裡?如何始得其門?黑格爾也曾說過,哲學也就是思辨而已。而孔子也曾一度思辨,但覺醒說:「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,以思,無益,不如學也。」作為人而言,思固然構成人類非常重要的一面。我們今日之所以視西方如此優越,歸根究柢,非在其科技與強大,因這也只是表面成就而已,更重要的,是在其「思」這樣的努力上。



不思,這是後來中國學術史常見之現象,非本來的,縱然思如此重要,始終,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」,不思固然不行,但在思這領域之外,作為人更重要的,是學這一面。



而學是專就人之人性之道而言的,非只是由其聰慧對事物之思而已。西方文明不從「學」而展開,故也只一「思」之文明而已。過去中國傳統過於重視學,養成不思之心態,故虛罔。但學始終是人之正道,思非是,思辨更非是。



黑格爾不明中國之道,亦由此而已。學而不思,與思而不學,都是人類過失之源,人類之不足。確實,子夏之言:「博學而篤志,切問而近思,仁在其中矣!」是多麼重要。能深遠而非只是淺近地學,但又能切近於己、切近於人而非只是思辨高遠地思,這於人是多麼真實!



孔子對好求遠大之子張說:「浸潤之譖,膚受之愬,不行焉,可謂明也已矣!浸潤之譖,膚受之愬,不行焉,可謂遠也已矣!」能近至膚受,能微至浸潤,之譖之愬而不行,這始是真正的明白,這始是真正的高遠。這在行與不行中之思,始是多麼真實!思辨之所不及,在此。



除了《論語》外,書內也對《孟子》及〈大學〉〈中庸〉等作閱讀。〈大學〉〈中庸〉雖然也不乏精微的思想,甚至有其儒學之本源,但始終受著其時代之影響,在道理上已有一轉向,甚至是一帶有形上色彩之轉向,由「物」之關注所引起故。



因為先秦《論語》《孟子》,始屬《詩》《書》開啟下來之儒學正統。嚴格地言,這一儒學傳統始是正確的經學傳統,始是從概念道理言之經學,非只從典籍言之經書。從典籍言之經書,為各民族文明共同所有,但從道理言之經學,唯中國傳統所獨有。



因一般而言之經書,或指個人創作之經典,或只代表一民族其宗教教義之經籍,都只是特殊的觀法想法,非就是單純從人性之道而言者。從人性之道而言,是沒有個人思想理論可能的,更非任何宗教教義或主義。故此,真正的經只是從道理言,非從文字言。



非從文字言,故可有經、史、子、集種種體現之方式,非單一的書籍。《書》是作為「經」之經,《春秋》是作為「史」之經,《論語》《孟子》是作為「子」之經,而《詩》則是作為「集」之經。



《書》為帝王對人性道與德之論說,藉由此治理之道與德,見人類存在其人性與人本之正道;《春秋》為史家們透過史典對此人道與德行之辨正與傳述;《論》《孟》為從個人生命體驗與力行中,對人性之道與德之教誨;而《詩》則是從人民百姓心志與情感感受中,所顯人性之道與德,或人心對此道與德之期盼。



四者故均為人性道與德之不同形態之體現,為經之四種形態。經故為人於其不同份位或不同角度,對人性其道與德之理解與傳述。非任何理論體系,亦非任何主張與教義,其對象內容亦應先在人上,非在任何其他事物對象上。這始是經之為經原本及正確之意思。


除了《論語》外,《孟子》基本上也是由主題彙編而成的。用這些主題作為背景對《孟子》進行閱讀,會有意想不到的體會及對事情的明白。不過,我們在這裡也只陳展了《孟子》之結構而已,沒有進一步解釋或說明,希望未來能補足這工作。



除了《論》《孟》外 ,我們也對儒學以外之思想進行閱讀,選了莊子之〈養生主〉為例,試圖說明言些思想是如何可以具體地理解的。事實上,像〈養生主〉前之〈逍遙遊〉與〈齊物論〉,都是在思想問題上完整的。就如西方哲學有主客 兩面一樣,〈逍遙遊〉從人主體這一面言,而〈齊物論〉則從物世界這對象客體方面言。


莊子所欲說明的是,無論是人主體抑是物客體,都其實是無待的,無限(制)的。這主體其真正之大,其無限或無待,即「逍遙」。而物客體之所以無待,非真有一無限之客體,而是由事實上客體之「無」故無待,無所限。故有關這客體方面之無待,是從破一切以客體為「有」之言論進行的,即對種種有關客體是非之辯之破解而達成。故為「齊物」。用哲學言,〈逍遙遊〉與〈齊物論〉確實構成莊子之存有論,「無」或「無待」之存有論,非如西方存有論之從「有」言。


《莊子》其他內五篇,〈養生主〉〈人間世〉〈德充符〉〈大宗師〉〈應帝王〉,則是從世間現象之種種層面,立此無待與無為之存在論。〈養生主〉從生存言,〈人間世〉從人心與人性言,〈德充符〉從行為與種種德性言,而最後,〈大宗師〉與〈應帝王〉則一從出世間之人之至者(真人)及另一從天下間人之至者(帝王)綜言道與治道,都不離莊子此「無」之存有或存在論。


莊子雖非一形上學思想,但始終仍是對存在之一種特殊觀法。從這點言,仍非如儒學之非立論與非觀點性的,一切也只順承人性之事實而述而已。


在這些外,我們亦從琴與棋之實踐與思想各作了一研究:〈論谿山琴況〉與〈古奕學〉。


〈論谿山琴況〉透過明末徐上瀛之〈谿山琴況〉論說古琴美學。這古琴美學論說,實不只古琴美學而已,我更希望從中見中國美學之境界。


徐上瀛之二十四法中之一些基礎範疇,如和、靜、清、遠、古、澹、恬、逸、雅等,實不只古琴之美學而已,而更是中國美學的。而在音樂美學方面,在這文中,我更試圖透過古琴這獨一無二之樂器,指出,在一般音樂美學外,古琴更開啟出另一音樂美學領域:音之美學及其境界。非在只是基於及依仗音樂樂曲內容(音樂作品)而形成的美學,而更是從音聲與修身之關係所開啟出之主體美學與境界,再非從樂曲客體而言之美學,而是從人與聲音間所有之一種主體美學──「音」之美學。而這,若非由於古琴,是無以存在的。


美學故不再只是對象事物之美學,透過音,是有一人自身之美學與境界之可能的,而這亦藝術與修身應有之溶合點。人這自身之美學與境界,始應是中國美學之本,無論從人心抑從人性之美言。



美學故不應只是物對象表象上之美學,亦不應只是透視存在之存有真實時之美學,而更應是人自己的。若西方美學之取向由美學形上學所決定,那麼,在這文章之末,我所論述的,實即一美學形上學問題,另一美學取向之可能問題。


至於奕,表面雖是一搏奕之技藝,但其意義,非在弈本身,而是在奕之外的。固然棋法本身很美麗,但就算不從棋法言,下子之美與寧靜,一種由凝聚而致之心境之美,實有忘憂清樂之感動。棋最古之經籍──《忘憂清樂集》以此命名,非無緣由的。


在勤於習棋之數年中,我每清晨早起打譜。從古譜至今譜,從日本傳統至中團傳統。記得有一次,在擺丈和晚年與秀和之棋譜時,至第三十九手,時晨光由窗外映照在棋盤上,我眼前突忽觀見一京都石園之觀景景象,其空間之美是如此難言,我實不知這是幻象抑古人之境界。棋帶給我的喜悅,是言外的。


歷代棋風之差異,確嘆為觀止。在眾棋風中,我最喜愛的是《忘憂清樂集》之野戰十格圖。若不從教學意義觀之,會多評其為低劣之作。但其中心懷之駿逸,其思慮之入神,是我至今仍不知如何形容描述的。其世界之廣闊自由,是其他棋風無可比擬的。


棋所貴者非在輸贏上,更非在小大利益之計較上,這些也只是一局之事,非從棋中所見人及人格之事。故我不甚喜歡今人之棋評,所關注者,實只勝敗利益計量之事而已。


我所愛者,獨吳瑞徵《不古編》之類評註。雖極為簡略,但其中從道而觀棋,實使我心無比向往與景仰。在連搏奕之間而仍見道,而仍知謙下,這才是棋真實之意義。


我這篇〈古奕學〉,是對中國古代弈法史之整理。這一歷史,是今人所不知的。當我從施襄夏《奕理指歸》之研讀中明「分局面法」之隱微時,我始明白,在西方式的存有觀法外,中國世界其「無」與「分」觀法上之整體性,其實是多麼深遠的,非從「有」所見世界之整體性可比。這「不佔」而「分」之精神,與現代譜法處處從佔有而觀世界,實亦兩種完全不同之世界存在與生命力量。


圍棋與思是分不開的。其一切意義也與思有關而已。西方之思立在邏輯與數學推理上。但這推理,是一種神之推論法,是一種向慕神時之思而非人類自身之思。從一定點與公設定義所作之推演演繹,這假設一種真理始點而作之推演,明顯非在人類世間中真實的。


人類世間真實的思,是應在變動不定中仍能思的,是應縱然無定案結論或無確定起點而仍思的。奕所有之思即在此:教人在應對變幻中、在欲望與力量強弱中,甚至在眼不見之隱微中,思之切實與進退之分寸,其心之正,其用心之微細,其心思之正。


若以《論語》為據,總括而言,思之道在「舉一隅而三隅反」、在「聞一知十」、在「周而不比」三者而已。換言之,在知「反」與知「覺」,在遠與整全通貫,在用心之細密與周全而不私不貪而已。


人類之思是無法不在欲念中進行的。思之正道故唯教人在此欲念中思之正,非以為有一在欲望之外、在感性外之思之真理性,如此實仍掩蓋其欲望之實而已,如西方思辨真理那樣。


奕棋之意義非在棋本身,更非在輸贏上,而在其外。如《夢溪筆談》形容義海琴技說:「海之藝不在於聲。其意韻蕭然,得於聲外」那樣,棋之藝在棋之外,思之藝在思之外,均在道與人而已。


我所希望的,唯從這點滴之中國思想研究中,示人中國思想仍有之生命與真實性。我無意於此有所損益,實求能承續其懿美與真實而已,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」,「敏以求之者」而已。


最後,這些研究,是在一年間匯整過去文章而成的。一方面由於身體之緣故,另一方面,這一年多來日以繼夜在撰寫另一著述,這次的出版,必有所缺失。這一切,希望讀者能一一指正,亦望來日能修訂改過。


二零零五年 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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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省略註解
2.為了電腦閱讀的易讀性,所以作段落的調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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